2020年9月，某个周一的下午，正值英国全国封锁的间歇期，我不得不面对我疯狂地想拥有一只狗狗的事实。
几封长长的电子邮件就能证明我当时的狂热：一封是来自位于伦敦的英国税务海关总署的信件；另一封是与我在加拿大家乡艾伯塔省卡尔加里咨询过的专业宠物托运人的信件。这两封信为的都是同一件事。
是的，在一场把人类困住的全球新冠疫情期间，把一只小狗送到一个班次极少的跨大西洋航班的货舱里，带它跨越国界还是有可能的。但这只是一个可怕的想法，需要数月的时间和数千美元的执行费用。光是文书工作就令人望而却步。
从技术上讲，其中涉及的繁文缛节，听起来与试图进口一匹表演用的小马或者一件昂贵的艺术品没有什么不同。
我想要这样做的主要原因是我害怕被困在英国家中，并且身边没有狗狗陪伴，因而想从加拿大艾伯塔南部买一条柯基犬。当地小狗相对充足，价格合理。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要想拥有四条腿的小朋友，就得面对让人头痛的市场，这一市场充满了恶性竞争、坐地起价、无良饲主、欧洲走私者、狡诈的骗子和明目张胆的盗狗者。
而这还只是伦敦的情况。
全球养狗热潮已经成为疫情时代的特色，从加拿大到瑞典，再到西班牙、巴西、澳大利亚和以色列，处处需求激增。
在美国，从洛杉矶到纽约的动物收容所在疫情刚开始便被猛增的需求扫清，不少人还开创了根据需求开车或坐飞机往全国运输狗狗的作坊行业，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据繁育者在线报价网站PuppySpot的数据，与之前一年相比，疫情爆发后的美国小狗价格上涨了36%，目前仍然维持高位。该网站称，黄金贵宾犬最受欢迎，至于价格最高昂的英国牧羊贵宾犬的价格飙升了近90%。
不过，对狗狗的需求也可能导致现存的严重问题日益恶化，因为美国政府经常在公开市场上为军队购买德国牧羊犬和拉布拉多犬，导致跟民间形成竞争。据彭博社报道，某些犬种即便在精英训练开始之前，其价格也经常超过5500美元。
与狗狗相关的诈骗和盗窃案件也在增加。今年2月，帮Lady Gaga遛狗的人在洛杉矶一条街上遭到枪杀，两条法国斗牛犬被偷。后来狗狗找了回来，但原因是Lady Gaga悬赏50万美元并承诺“不问任何问题”。
目前尚不清楚劫匪盗狗是因为知道主人是流行歌星，还是单纯因为法国斗牛犬需求飙升，目前这种狗的售价高达1万美元。
但随着法国斗牛犬被盗的报道增多，美国养犬俱乐部迅速为忧心忡忡的主人发布了指南。该俱乐部指出，美国每年大约有200万只狗被抢走，通常是“转手”给新主人，其中小型高价犬尤其危险。
“这种狗很容易抓也容易转移。”该俱乐部旗下寻犬服务AKC Reunite的首席执行官汤姆·夏普表示。
诈骗也层出不穷。有数据记录的最后一个月为2020年11月，Better Business Bureau记录了337起与宠物相关的欺诈投诉，同比增加了400%以上。
据该机构估计，2020年美国和加拿大相关诈骗损失可能超过300万美元。与此同时，骗子在2020年还创新了手法，有些通过Venmo和礼品卡付款，有些甚至伪造动物收容所。
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警告称，骗子经常以疫情为借口要求额外“费用”运送并不存在的小狗。
需求和诈骗根源都是同一现象。自疫情爆发以来，全球城市里相对享有特权的人们似乎都爱囤积重要物资：豆子、游戏、卫生纸和狗狗。
在封锁期间，人们对狗狗的热爱往往会转变为几乎全社会的痴迷，这个过程中形成了奇怪而且有时令人不安的供需扭曲。与卫生纸不同的是，这并不是短暂现象。
我应该算是有发言权的。毕竟有那么几个月，我除了狗狗之外，基本什么都不想。
可爱的商品
等到我和男朋友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争分夺秒，终于在秋天抱来小狗的时候，第二波全国性封锁已然迫近。我们正式成为了疫情养狗热潮中的一份子。
格里夫是一只潘布鲁克威尔士柯基犬，最喜欢嚼棍子，拦截其他小狗，也喜欢吃公园里发现的脏东西，它自己也成了历史性时刻的一部分。疫情期间的狗狗眼前所见的是压抑、生活拮据且时常相伴的人类。而人类在疫情期间唯一的爱好，或社交安慰的来源就是遛狗，他们十分需要狗狗的陪伴。
当然，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不喜欢把心爱的狗狗当成商品。然而疫情期间不管实际情况如果，狗狗就是这样的存在，不仅是商品，还是热门商品。
英国原本就是热爱狗狗的岛国，过去一年里，全国性的封锁中有一半时间，其国家边界受到疫情和脱欧的双重限制，如今更是完全陷入养狗狂热之中。
过去一年在监管松懈的英国公开市场上，小狗的价格一路走高，也成为股市可怕泡沫的镜像。
2020年5月，随着英国第一轮封锁结束，一家名为Pets4Homes的在线网站发现，每只待售小狗都能够收到420条认真的咨询。
该网站表示，到2020年11月，也就是完整数据最新的一个月，小狗的价格是2019年平均价格的2.3倍，跃升至数千英镑水平，涨幅当然还达不到比特币的水平，但明显高过标普500指数。
与此同时，贵宾犬、猎犬和斗牛犬组成的排行榜证明了人们对时髦品种的疯狂需求，其中迷你贵宾犬排名第一，每只小狗有1882名买家感兴趣，而最昂贵的品种则是英国斗牛犬。到2020年中期，温斯顿·丘吉尔当年钟爱的狗狗平均涨价3000英镑。
当然也有一些间歇期，这一时间往往跟英国人面临的封锁限制密切相关。限制放松时，人们买狗；限制收紧时，人们就到处找狗。（到2021年1月中旬，随着英国第三波限制，每只小狗的咨询从2020年高点下降，仍然徘徊在200以上。）
Pets4Homes的英国总经理李·吉布森在查看该网站流量后表示，整体走势看起来接近三个高峰，跟全国封锁时间保持一致。
不仅纯种狗的购买增加，网上领养的数量同样激增。去年3月英国首次封锁，伦敦著名猫狗之家Battersea发现为宠物找新家的申请也在激增。
Battersea的康复和福利经理贝基·麦基弗表示，仅在5月的一个星期里，领养中心就收到了5000份领养狗狗的申请。她补充说，最近该中心接收的狗被领养得更快，通常几天内就可以找到新家。
“狗狗可怜巴巴眼神”的力量
杜克大学的进化人类学家，也是《狗狗的天才：为何狗狗比你想象中聪明》（The Genius of Dogs: How Dogs Are Smarter Than You Think）一书的合著者布莱恩·黑尔称，纵观历史，狗狗在人类生活中扮演过很多角色。狗一直是暖床狩猎的伙伴，“身边食物不够时，还会吃狗肉。”
那么，为何现在人们如此热爱养狗呢？虽然人类几乎不需要什么鼓励就能够陷入购买狂潮，看看2021年年初GameStop的涨势就知道，如果再要假装人类跟狗的关系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有点愤世嫉俗了。
事实上，人类跟狗狗的联系常常被认为是进化的一大亮点。由于眼睛肌肉发达，狗狗扬起眉毛后的眼睛看起来特别大，即“狗狗可怜巴巴的眼神”，这与人类婴儿的表情相似，所以魔力非常大。婴儿学会说话，或以其他交流方式之前，就是通过眼神接触与成人建立联系。
眼神接触会使人分泌催产素，刺激大脑感受到爱和养育，从而扩大和加深自身的眼神接触，然后再感受一遍催产素的刺激。
“当狗狗盯着你眼睛看的时候，触发了父母跟孩子之间的催产素循环。”黑尔说，“相当于狗狗在用眼睛拥抱你。”
现代社会对狗的痴迷，往往被认为是孤独社会的副作用，或是生育率下降和推迟分娩的严酷后果，伴随着相关Instagram账户、狗狗定制服装、狗狗日托还有高价标签等。（疫情刚开始时，还被吹捧为可以催生新一波婴儿潮的时机，结果对美国夫妇的影响似乎恰好相反。）黑尔也提出了务实的疫情前理论。
“任何在千禧年前养过狗的人都会熟悉‘沐浴和祈祷’这种控制跳蚤的方法。”他说。
在21世纪之前，出于需要，狗狗经常为放养，后来现代兽医将控制跳蚤的方法简化为在花生酱里藏上几粒药丸。成功驱除跳蚤之后，狗狗突然能够上沙发，甚至跳上床了。他认为，人类立刻迷上了狗狗的个性，忍不住称赞狗狗聪明。
然而，人们很难忽视狗狗与儿童的相似之处。
2020年5月，在《财富》杂志撰稿人王波非的一篇关于宠物行业利润丰厚的报道中，写到美国人将宠物狗“人性化”的本能如何影响商业。
狗狗变成家庭成员，经常吃高价的“人类级”狗粮；宠物主通常不被称为“主人”，而是“宠物父母”。这不仅提升了狗狗在家庭中的地位，还经常使宠物变成主人的心肝宝贝。
“19世纪是人类孩子的世纪，21世纪则是狗狗的世纪。”2019年黑尔跟瓦妮莎·伍兹合写的《纽约时报》文章中写道。
“多数狗不需要长时间工作， 除了爱我们之外，什么都不用做。而且狗狗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涨价和收养面试
在小狗完成疫苗接种后，我们就带它去当地公园，加入早晨一众狗狗的行列。这是非正式，同时也保持社交距离的会面，在吵闹、摔跤、飞跑的狗狗身旁，是极度渴望社交的新主人。
我们有很多同伴，“疫情小狗”非常多。在当地公园里，年幼的狗狗非正式地分成几代，这也跟幼年的特殊封锁有关。其中最小的小狗只是颤抖的小毛团，而年纪最大的已经是顽皮成熟的少年。
不久之后，我们不可避免地受邀加入WhatsApp群，人们幸福地分享训练技巧、天气预报和有趣的狗狗照片，而对政治或新闻则很少关注。
不过当我问起狗狗的来源，人们便打开话匣子，聊了几个小时。一位混种贵宾犬的主人说，狗狗原来的主人要求收养者7点准时打电话，好像抢购热门音乐会门票一样。当七八分钟后终于打通电话时，12只小狗只剩下了两只。
另一位混种腊肠犬的主人坦言，曾经带着一沓现金穿越伦敦去抱小狗，结果刚把狗抱在怀里，就听说价格突然提高了250英镑（约合341美元）。
很多群友也曾经试图领养狗狗，但大多都以失败告终。收容所说一位群友不够“自信”；还问另一些群友是否计划成家，如果有计划则是什么时候。
有位本地狗狗的主人远从罗马尼亚找来一条救援犬，整个过程相当典型，包括两次电话采访、一次视频审核，还有一次见面，最后才把狗带回家。
另一些人表示参加过领养前的测试，主要考验狗狗训练知识；经过一轮轮采访，一对夫妇发现电子邮件再也没有收到回复。
而我的故事很简短也很认真，就是努力从大西洋彼岸运来一只小狗，结果丝毫没有出奇之处。
“进入银行账户——钱没了”
安迪·西蒙斯是西苏塞克斯郡一家名为Transfur的小型家庭宠物搬迁公司的负责人，每周都会接到两三次电话，希望他可以帮助自家的狗狗接生。但这样的谈话极少有好的结局。
“跟这些人交谈时能够很明显感觉到，他们是诈骗的对象。”他说。“对方要求他们用亚马逊的代金券或西联汇款支付，就是骗钱。登进银行账户——钱就没了。”
经常有人将公司网页上的详细信息发给潜在的狗狗主人。不用说，描述的小狗并不存在。
他说，也有越来越多的人打电话希望安排小狗过境，通常来自东欧。
“我怀疑这些人是从小狗农场购买，现在发现……没有办法把小狗送到英国。”西蒙斯说。他指出，Transfur也做不到。通常情况下，公司只可以将宠物送出国，而且是在搬家时，并不是将宠物运进来。
欺诈行为虽然并不新奇，却是伴随小狗价格大幅上涨可预见的副作用。
然而，运输是个新问题。英国的养狗爱好者相当集中，长期以来一直很吸引进口狗，有些是从流浪狗众多的国家拯救而来的，有些则是来自狗狗繁育基地，通常饲养和运输条件相当可怕。
由于小狗走私者受打击、疫情限制边境流通、航班减少以及英国新脱欧规则下的进口狗海关政策混乱，依靠进口很难满足英国人对小狗的需求。
除了价格飙升，外部供应停滞也可能导致国内一波盗狗热潮。
很难判断盗狗有多普遍，因为伦敦警察局并没有区分偷狗和其他类型的财产盗窃，但慈善机构Lost Dog称，2020年是“有史以来盗狗现象最严重的”一年，相关报告增加了250%。
有位退休警官现在是警犬侦探，工作简直做不完。与此同时，去年12月英国广播公司的一个电视节目称，英国接二连三的盗狗案也是一种“疫情”，还引述一位不具名的情报人士称，至少有两个犯罪组织从贩毒改为偷狗。毕竟经济回报更大，而且往往惩罚极轻。
就连传奇的调查新闻网站Bellingcat的创始人艾略特·希金斯也卷入其中。最近希金斯对英国《金融时报》表示，虽然他以揭露叙利亚战争罪行闻名，但近期却通过破译车牌协助，找回了一只被盗的狗。
诸多盗狗报道，再加上社交媒体上流传丢失狗狗的主人饱含痛苦的海报，有些甚至直接从手上抢走，都引发了人们对犯罪的恐惧，让人想起常有时髦小狗被夺走，勒索赎金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
其中有个案例激发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灵感，后来写出小说《阿弗小传》（Flush）。
本地公园里，同行的遛狗者开始发现，附近出现了不起眼、不遛狗，还长时间拍摄狗狗的男人。在一次学习调查新闻机构Bellingcat的行动中，我的男朋友在偷拍狗狗玩耍的照片里，发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给狗狗拍照。
当然，偷拍者可能只是不擅社交的爱狗人士，或者只是封锁期间无聊出门散步的伦敦人。但在恐惧的氛围中，没有人愿意冒险。很多谈话都涉及遛狗伙伴、报警哨和潜在的冲突。
群成员还在当地咖啡馆贴上了印刷牌。牌上有只戴着手套的手，要抓被吓坏的小狗，上面写着“小心！”
疫情期间的养狗后果
在这艰难的12个月里，养狗无疑是难得的亮点。我小时候就养过很多只柯基犬，多年来一直想自己养。我的衣柜都变成了柯基主题，这对于一名31岁的女性来说略显尴尬。
问题是不仅包括新奇的袜子和T恤，连手提包、帽子、盐和胡椒瓶都有柯基，这些往往是家里同样热爱狗的家人送的礼物。
养狗之前我常常慢跑，路过其他遛狗的人时，心里很难过，总是梦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养一条自己的狗。等到我的狗狗到家，就发现狂躁的狗叫和不停拉屎，换来的是拥抱、遛狗和不必专注于全球疫情的放松，相比之下，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
很多人感觉，在如此残酷又如此累人的一年里，养宠物狗打破了人们的外壳。
在伦敦，跟陌生人闲聊并不是常态，然而不管是慢跑者、工人还是害羞的小学生，早上散步时都愿意停下来拥抱格里夫。
在把它抱来之后的一个月里，尽管还是要戴着口罩并保持社交距离，与我聊天的人更多了，我也会对更多陌生人微笑，这是多年来没有的经历。
在幸福明显短缺的时候，向小狗问好会让人明显且不可控制地感到幸福。
但当我写这篇报道时，却时常为所发现的信息而感到震惊、不安甚至羞愧。当然，对狗狗的热爱应该保持纯粹。集体的痴迷怎会产生如此巨大的泡沫，发生这样的膨胀和扭曲，还牵扯如此多的骗局？
小狗不应该是世间纯粹美好的存在吗？
而实际情况是，需求激增明显让各种宠物慈善机构和养犬俱乐部感到恐慌，甚至集体做出警告称，骗局规模庞大、狗狗繁育者动机不单纯以及最终可能出现遗弃，让新一波入坑的养狗者面临诸多变数且未来难料。
英国的Kennel Club向我提供了2020年7月开始的研究结果，发现伦敦超过三分之一的新主人无法辨别恶劣的繁育者或骗局，约45%的人对于回到“正常”生活模式的疫情后如何处理狗狗毫无计划。
从疫情开始到目前，Pets4Homes和Battersea都尚未发现小狗送到收养中心或广告趋势上升。
但Battersea的麦基弗警告称，由于英国采取强制休假，封锁期间仍然付给员工薪水，所以推迟了遗弃激增。她表示，该中心预计如果英国因为疫情而进入另一场衰退，流浪狗或被遗弃的狗狗将增加27%。（去年英国已经进入技术衰退。）Battersea和英国其他领养中心都在“默默做准备”，她说。
兽医、慈善机构和饲养员也警告称，狗狗在适应“正常”生活方式方面可能比人类更困难，因为过去一年大部分时间里人们非常渴望走出家门，甚至去办公室都知足。
他们警告说，如果狗狗的身边无人长时间陪伴，获得的注意力不够时，就可能出现诸多分离焦虑和行为问题。
布莱恩·黑尔等人严肃提出建议，在疫情期间要让狗狗多适应独处。
但我依然不后悔养格里夫，虽然也是疫情期间的选择。像我认识多数真心爱狗的主人一样，我的感觉不再理性。我很清楚它不是我的孩子，客观地说我也知道养它花了很多钱。可以说花费是疫情前的两倍。
但每当我轻轻抱着会叫、会咬、会放屁的大耳朵毛团，都会深深凝望着它的眼睛。我的爱犬也注视着我，它明显想知道我是不是会给它块饼干，此时我会迷失在催产素诱发的爱意中。
“格里夫，”我一边唱歌一边在狗狗身边跳华尔兹，“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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