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火的大概就是以ChatGPT为首的AI应用了。自从ChatGPT横空出世以来,坊间就在说白领们尤其文字工作者的饭碗将会不保了,后来又出现了Midjourney这样的AI设计平台,似乎也要让设计师们下岗。
然而,就像有些时候一味地以“工程师思维”去理解消费者的实际应用一样,仅从AI技术视角去理解现实生活中的商业行为,显然是不够切实和深刻的。就我个人感受,在一个企业中,无论你是做文字工作还是设计都离不开内部审批以及周围的反馈,这中间有领导的建议,同事们的评论,甚至是当时的情绪和环境因素等等。一个内部稿件尚且需要层层把关字斟句酌,更别提那些重要的对外商业文书和设计图了。
对于AI办公这件事,让我联想起一段时间来都在说的自动驾驶,这是一个道理,在现阶段,无论科学家说自动驾驶技术多么成熟,但是真走在公路上,这些技术只能作为驾驶辅助,而目前的AIGC就像这些尚未能自动驾驶的技术一样,还需要人类在实践中不断调试。
2023年,没有一个打工人不关注AI,也没有一个老板没有做过乘上AI东风、革新行业的梦。
前三个月的时间里,人们先是对以ChatGPT为首的大语言模型的能力惊讶不已,然后在科技圈爆发式推出AI工具的过程中担忧着自己是否会被取代。
如今当AI激起的浪潮稍微退去,人们终于能看到潮水之下的社畜们使用AI办公的真实面孔。
你以为的AI办公是一部ATM机,动动手指,电脑就自动生成出工作内容,自己要做的只是等待工资到账。
那些真正运用AI办公的社畜会抬起疲惫的眸子告诉你——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盲盒,就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需求,最终是否能产出好的成果全靠运气。
尽管如此,手握员工“生杀大权”的老板们对AI仍然有一种“谜之信任”——
“用AI工作,一天出几十张图没问题吧?”
“AI连这都可以做到了,××岗位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既然都用AI办公了,那降点工资不过分吧?”
hold on,hold on,我们采访了真正运用AI办公的打工人们,先看看他们的AI应用实录吧。
ChatGPT在2022年年末出现时,对生成式AI颇有研究的李雷就开始兴致勃勃地试用了。
作为科技媒体的高级编辑,李雷试用过各种各样的AI工具,还给市面上所有的大语言模型都做过深度测试,也从来没有错过任何一场AI领域的发布会。
但体验了一段时间后,他和同事们都只会让ChatGPT帮忙做一些基础搜索和筛选工作:“我并不完全信任AI的能力,毕竟它是个语言模型,信息的准确性仍需二度确认。”
仅仅一个春节假期过去,李雷的老板一声令下,让全体员工必须将AI加入工作流中。
内容上,每一篇报道都要和AI有关系(科技媒体),其他工作流程如翻译、写作、写报告,甚至是招聘,总有能将AI塞进去的地方。
老板一边转发着“AI提高效率”的各种文章,一边在言语间向员工们暗示着“再不使用AI你们就要被淘汰了”。工作群里一次又一次的沉默,都是社畜对AI办公无声的抗议。
某互联网公司的平面设计师Alorella,也在今年第二季度开始被“卷”入AI——无论是多么简单的需求,老板都兴致勃勃地要求她用AI图片生成软件Midjourney处理。
但其实她在年初就体验过Midjourney的功能,“对于我的工作来说,实在谈不上好用”。
设计师做图往往需要分层操作,但生成式AI只能生成单一的图层,精细化的修改将无从下手;想要用AI完成一个任务,需要多个软件翻来覆去地打配合。
若是只将AI当作素材库,那与手动搜索也并无太大区别。
但作为互联网公司的一员,的确很难逃开“全面应用AI”的安排。
原有的工作流被AI粗暴地切分,设计师的常规画图工作变成了和AI的斗智斗勇。
设计师们使用AI的一大问题。
好不容易用AI肝出一个需求,又被兴奋的老板拉去开什么经验分享会,讲讲AI如何提升了效率。“可是根本没有提升啊!我还要编一套说辞,维护大家的体面。”
社媒运营林翎是将AI引入公司的第一人。她的岗位需要大量的重复性劳动,而leader对效率要求又极高——这两个问题恰恰都是AI可以解决的问题。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林翎把AI生成的一套文案发给了leader,他迟疑半晌问道:“你这是用AI做的吧?”
一阵沉默之后,林翎被委婉地辞退了。但半个月之后,leader却再次找上门来,邀请她回到公司继续用AI办公。
林翎的主要工作就是用AI仿写种草文章。
只不过回归后,林翎惊讶地发现:因为“工作都被AI做了”,所以5k的工资降到了3k;因为“AI速度很快”,所以一小时一篇的要求改到了半小时一篇,工作量成倍地提升。
甚至原本人数众多的运营团队,只留下两个人。“老实说,AI对这份工作的内容质量没有什么实际性的帮助,但我却目睹了它替代人类的过程。”
渴望用AI提高员工效率的老板们,如意算盘打得山响,但对打工人来说,和AI的合作宛如一场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闹剧。
Alorella举例道:“比如说我要做个吉他的矢量图,本来去找一个素材,然后模仿着画一遍就可以了。”
但使用AI做图,则需要从AI根据关键词生成的各种奇怪图片中找到一张能用的,再用另一个AI软件将它转为矢量图。
以粉线为界,左边为转换前,右边为转换后,可看到吉他弦上的各种断点。(图/受访者供图)
但转变之后,图片的许多细节就会出现缺陷,无法使用,设计师只能手动修改并再次尝试用新的工具将其转成高清的图片……
来回操作两个小时后,AI生成的图片仍然无法达到要求,Alorella一气之下按照以前的工作流程再画了一把同样的吉他,只用了8分钟。
Alorella手动画图只用了8分钟。
一开始同事们也在想会不会是AI工具选择不当的问题,但圈内交流发现,大家都在“假装用AI”——日常的工作仍用传统方式完成,但汇报的时候说是AI做的,然后在老板感叹“AI真的好厉害”的时候默默翻个白眼。
无独有偶,李雷也在“骗老板”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成熟的科技编辑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流程,AI的加入不但打乱了原有的工作流,还增加了操作和沟通的成本。
用原有的工作流程,还省去了调教AI的时间。(图/unsplash)
因为已经看过太多AI生成的文本,李雷已经掌握了ChatGPT的语言风格,因此一次热点稿件的操作过程中,他无视了老板“用AI写”的要求,自己模仿着AI的风格写了一篇。
没想到文章却被老板大加赞赏,“我并没有告诉他文章出自谁之手,但他就已经认定‘又好又快’的稿子一定是 AI 写的”。后来,李雷的这篇稿子成为了公司里AI写作的范文。
AI的影响力当然不只在科技圈,在中职学校做老师的叶子也正在使用AI办公,“学校有鼓励大家使用ChatGPT,但对普通人来说学习成本还是太高了”。
搞定账号、网络设置和交费的前期环节就已经劝退了大部分同事,叶子也是在学计算机的朋友的帮助下才勉强开始使用。
但叶子并没有感受到“地表最强”工具的魅力:“就拿听课记录来说,我需要一步一步地带着AI去梳理内容,但要是我有这个时间,早就自己做出来了呀!”
传言中AI可以做到的课件一键排版,效果并不能让人满意,最终还是要手动重做。只有在那些高度模板化的校园活动方案上,AI可以有点发挥的空间。
“但看到大家都在说AI好用,我也会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否不足以使用这个工具呢。”
叶子的疑惑折射出如今大众对AI工具的普遍观点:“AI非常好,如果你觉得它不好用,那是你还不会用的问题。”
只不过AI本就是为了服务人类产生的,为什么人类还要因此去怀疑自己是否“够格”使用工具呢?
(图/《监视资本主义:智能陷阱》)
当一份工作看似可以由机器替代,打工人的处境就变得微妙起来。不但速度要提高,质量也要超越AI。毕竟你是人,人怎么能不比机器做得更好呢?
只可惜,目前的AI工具并不具备高效取代人力的条件,而打工人们却已经开始在老板眼里失去存在感了。
2023年年初,ChatGPT破圈式的火爆让所有人都对AI抱着极高的期待。但李雷认为,ChatGPT、Midjourney等AI工具带给普通人的更像是一种奇观式的娱乐体验。
那些被认为是AI写出的质量还过得去的文章,背后有不少人为的劳动;那些被赞叹、褒奖的AI图片,内容往往是将两个不可能同时出现的人放进同一个场景,而呈现出戏剧效果,与其说是AI的能力,不如说还是人的创意做了主打。
AI生成图片:毕加索在中国教美术联考。(图/微博@教画的仲明亮)
“这本质是娱乐性的。”李雷说,“它够好玩,但不够好用”。
一个真正使用AI工作的人,不会盲目崇拜AI的能力,但老板们显然没有这样的经验。
在实际的工作中,恰恰是这些乍一看被忽视的细节直接导向工作成果的好坏,普通员工“过得去”的文章很难被老板接受,比如有信息误差、语言啰嗦,但当这些缺陷出现在AI身上时,老板们总是格外地宽容。
网友总结了AI时代的公司现状。
“媒体上总是在鼓吹一种句式:‘AI来了,××职业不存在了’。”同为媒体人,李雷很清楚这样的论调有更好的传播属性。
但了解过众多AI新闻,并不等同于了解AI,更不等同于会使用AI,真正将它运用到日常工作中的人仍是少数。
再加上AI能提高的办公效率并无标准可衡量,老板们才会一厢情愿地相信宣传中的“AI神话”。
即使并不完全相信,他们也不愿意落伍,生怕成为行业里掉队的那一个。毕竟,就算不能运用AI带来革命,老板也(指望)应用AI降本增效。
于是AI革命没来,AI焦虑先席卷了各个行业。而老板们的焦虑,最终都转嫁给了普通社畜。
AI给了老板信口开河增加工作量的理由。
如今,林翎已从运营岗位辞职,自己正在创业,但新行业仍然经历着AI的渗透:“AI的发展一定是大势所趋,只能打不过就加入。”她无奈地说。
工具应该是人的延伸,能帮助人类减轻工作压力,让人类更有精力地重新回到鲜活的日常中去。
但如今老板们对AI的追捧,却更像是他们减少成本、压缩创意的借口。
简单粗暴地用AI替代人类,或许不是上策。(图/@雪原宅宅)
而打工人们讨厌的也不是AI,而是用AI进一步压榨员工的老板们。
Ending:
打工人不反对任何工具,只要它足够好用。
前提是,老板最好也知道如何用好它。
Alorella的老板每天都会在工作群里发各种AI培训的内容,而她认为老板才是那个最需要接受培训的人。
“除了去学习技术,还应该学学如何合理地给下属分配与AI相关的工作。”
“我外婆以前特别喜欢自己纳鞋底,缝上漂亮的小花、小鸟,高兴地展示给我们看。”李雷说。
“当她用上了缝纫机,把鞋底做得比以前更精致,她也不会说‘你看缝纫机做得多好’,而是‘看我做得多好’。而AI现在甚至还没有成为一台合格的缝纫机呢!”